2019/03/12 15:12 中国商业期刊网
上个星期,我把辞职信交到人事部,HR妹子惊讶地瞪大眼睛问我:“老板都说了不裁你,你怎么也要走?你打算去哪里?”
我笑笑说:“做了5年了,有点腻,打算换个环境。还没想好去哪里,先回老家休息几天,年后再找工作。”
走出公司的写字楼,一阵冷风吹过,有点冷,冬天终于来了。前些天看天气预报,老家早下雪了,南方的冬天就是来得迟。
回头再看一眼写字楼,心里感慨万千,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恍惚,我居然在这家P2P公司做了5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天就是我逃离的时刻。
猪飞久了
会以为自己有双隐形的翅膀
我们是一家全国知名的P2P公司,但恕我不能写出前东家的名字,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入行5年了,带我入行的人姓陈,我当他是我师傅。2018年8月,P2P爆雷潮初起的时候,老陈选择了主动辞职。8月里,我们公司裁掉了4000多号业务人员(我们基本都是业务人员)。当时大家都拼命想保住饭碗,但老陈是主动辞职,而且相当淡定。
老陈走的那天,我请他吃饭,我说:“这5年来攒的资源你就这么扔了?”老陈淡然一笑,对我说:“或许这是脱离这个圈子的好时机。”
老陈还劝我也早点走,我说我再考虑考虑。其实我内心里还有一点小心思没好意思说。老陈走了之后,他的职位几乎铁定由我接手,公司今年虽然业务大不如前,但工资还是能发的。
2013年,我入职那会儿,是P2P风头最盛的时候,也是扩张最厉害的时期。那时候老陈常常对我们部门的人说:“人家是出门就捡钱,我们是不出门都能捡钱。”
老陈说的是真话,那些年做P2P即便足不出户,也有大把的人握着钱来投。在最疯狂的两年里,我们公司的线下营业点一年之内成立了一百多家,我们这些从业者也拜风口所赐,莫名其妙地赚了一笔快钱。
公司内训的时候,老板每次都会说同一句话:“这个行业从来都不缺机会,也不缺努力者。只要努力,你们每个人都会发财。”
一般这个时候,老陈和我都会对视一眼,会心一笑。狗屁的努力,这个行业跟努力没有任何关系,我们能发财只是因为风口在这里,仅此而已。
如果说这5年来的P2P从业经历对我有什么意义的话,我认为,最大的意义在于让我看清了许多虚伪的东西,成功学的鸡汤我已经彻底免疫了。
2018年P2P爆雷,许多投资人亏惨了,其实许多从业者更惨。多年的洗脑让许多从业者深信P2P,全身心地沉浸其中,这些年赚的那点工资、提成都拿去参与项目去了,到头来不但赔光了积蓄,赔掉了多年积攒的一切,还欠了一屁股债,许多破产的投资人还在不断地上门找麻烦。
其实当初我也动过这个心,但老陈对我当头棒喝:“人家挖金矿,我们就是个卖铲子的。卖铲子就好好卖铲子,别想东想西。你别看他们现在得瑟,过些年你再看他们怎么死。”老陈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他是我师傅,他的话我得听。
老陈这话是私下里对我说的,我知道这是他拿我当朋友,我们老板要是知道他这样做,会炒他鱿鱼的。在P2P这一行,跟你虚情假意的人多得是,能有一两个这样能说真话的朋友真不容易。
有句话叫:“站在风口,猪都会飞”,老陈和我从一开始就认清了这一点。不怕你们笑话,为了在这个世上活着,我已经放弃了很多东西,所以这5年,我就当自己是头站在风口的猪。
但是,很多猪脑子不清醒,还有些猪本来是清醒的,但飞得久了就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这些猪在风停之后摔成肉泥是必然的。我没摔死,那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我其实根本不会飞。
她自己成功上岸
她拉进圈子的人还在水里泡着
我有本科学历,但如果我说我学校的名字,全中国听过的人不多,像我这样的人很难找一份高薪的工作。其实我很聪明,也很能干,而且很勤快,我觉得我做什么都很认真,还有想法。
然而,这一切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并没有什么用。没有人会认真对待我的简历,那些知名公司的HR会直接把我的简历扔进垃圾桶。
P2P行业没有门槛要求。5年前我刚毕业的时候,只有它愿意给我一份不错的薪水,所以它纵然有千般不是,但对我依然意义重大。
5年前我们公司有300多人,里面的本科生凤毛麟角。那时候我们老板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到处招聘985、211院校的毕业生,可惜好像也没有几个人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我这样的求职者。
企业文化上,我们公司对于低学历的人很友好,对于高学历的人一直不太友好。我们老板是高中学历,每次开会都满嘴跑火车,大谈知识无用论,激励低学历的公司员工努力通过销售改变命运。
不得不说,这种激励挺有效的,我们公司许多初中学历的人业绩都挺好。
莎姐入行比我晚一个月,那天她花5块钱在隔壁打印店里用PS做了一张大专文凭,然后过来往我们HR桌上一拍,随便聊了两句,当天就入职了。
那天我眼睁睁看着她从打印店出来,我肯定HR也看出来了,但是HR根本不在意。这是我见过的最轻松的面试招聘。
我想起电影《单身男女2》里面,那位哥大金融系硕士毕业的程子欣用股市专业的分析词汇成功吸引了老板的注意,瞬间入职的场景。二者有天壤之别,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公司的HR真的不在乎这些事。公司有许多线下营业部,很多分散在中国三四五六七八线城市里,这些营业部要完成公司下达的销售任务,就要一直保持30+业务员的人力规模。如果HR很严格地筛选每个求职者,不出一周,她就要被炒了。
有人才有产能,至于人员素质,在公司眼里并不重要。比如莎姐,她人脉广,路子野,以她单人产能10万元、20万元,最高数据60万元的销售业绩,月薪破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的职业生涯走得非常顺畅,短短两年间,她就从一线业务员坐到团队经理,再到营业部经理、区域经理,俨然已是公司的核心骨干。
莎姐其实只有初中学历,但她口才很好,现身说法拉了许多亲朋好友入了这个圈子。现在她自己成功上岸了,那些她拉进圈子的人还在水里泡着。
像莎姐这样的人,我们公司多得是。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们都认为自己在大厦崩塌之前能够顺利出逃。莎姐是个特例,大部分人没能逃出来。
5年前我入行的时候,是P2P公司给了我第一份工作,我感激它。但是零门槛的行业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行业,后来者一定要引以为戒。
当内心失衡之后,许多人跑偏了
P2P和其他的销售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两样,都是多劳多得,按点提成,正儿八经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培养客户。但关键在于,人性是复杂的,有时候付出不一定能够立马取得回报,或者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绝大部分业务人员并没有庞大的人脉资源,仅靠陌生拜访、扫楼、展业,不但辛苦,效果也不佳。当内心失衡之后,许多人就跑偏了。
前几年P2P火的时候,有人背着公司对客户收高额手续费,按放款提点,甚至还有提前收费的,最后即便没放款也不退钱。但就是这样,许多客户还是天天找上门来,因为只要拿到放款,他们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除了对客户下手,还有不少人对同行下手。对于P2P信贷来说,首先“信”的不是客户,而是业务人员自己。
5年来,我在行业里没有见过一个能在正常经营模式下既能挣快钱,又能持续攀升做上管理层级的“高手”,所以对于大多数从业者来说,钱比长远的职业生涯规划重要得多。
从3年前开始,我身边就有很多老前辈私下里做客源中介业务。这些人对P2P新人们说:“我这里有很多客源,大把客户随你挑。”但实际上,当新人们真的入坑之后才发现,即便是搞定了这些中介客户,自己的业务提成也要被中介拿去三分之二以上。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中介大军。
P2P这个行业,商业逻辑本身就有很大的硬伤,P2P的客户酥,一碰就粉碎。2018年银根越来越紧,很多P2P公司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放款也越来越严格。然而并没有什么用,P2P公司摔过最深的坑通常都是老员工挖的。
2018年初我们就遇到过一件这样的事。当时有个客户申请放贷,背景资料拿过来一看,对方收入稳定,成就斐然,典型的社会精英人士,信用卡按时还款,电话名单正常更新,各方面都很完美,公司立刻就准备正常放款了。
我当时觉得,这是个优质客户,但优质得实在是找不出瑕疵,而这种客户我一年也遇不到一两个,于是建议公司慎重复核。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坑就是公司内鬼挖的,许多资料都是按照公司的内部审核标准量身伪造的。
事情败露之后,公司有一个部门的人集体失联。P2P的坑,就是这么奇葩。
当你看上P2P的高息之前
它已经惦记你的本金很久了
2018年8月,老陈提出辞职,大家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他自己到最后也没明说,但是我想能猜到七八分。老陈以前有个客户,7月底基本破产了,他应该就是为这个事,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这个人姓魏,我见过一两次。2015年,老陈给他介绍过公司的产品,也给他说过一些其他P2P平台的事情。老陈一边说,大魏就一边记,都写在一个小本子上面。
大魏在笔记本上罗列了几十家P2P平台,琢磨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整明白。他又跑来问老陈:“最高年化30%,最低也有13%,这事情靠谱吗?能投吗?”老陈说:“你就赶紧吧,都快卖完了!”
大魏以前是炒股的,巴菲特名言背得比“床前明月光”还熟,每次买股票都要到上市公司实际考察,是个坚定的价值投资派。可惜炒了十年股,亏掉一套房,在我们这里的炒股界是个名人。
大魏这一波投入,在进场之前花了好大功夫研究。比如说列了这几十家平台的背景信息、运营模式、发标模式、是否评级等。他还曾游走穿梭在这些最繁华的顶级商业写字楼之间做了实地考察,操作谨慎至极。他磨叽了大半年,终于赶在2016年底进了场。
然而,当你看上P2P的高息之前,它已经惦记你的本金很久了。你可以在大街小巷、电梯里,甚至各种视频app上看到众多P2P平台的广告推送,每一波宣传操作都猛如虎,洗脑速度极其快。
因为从来没有哪个行业可以以一年上千家的速度成立,风浪席卷了整个金融圈。与此同时,它给自己套上了华丽的外衣,名为“互联网金融”。
2017年年尾的时候,大魏很开心,因为他投的几家平台背景还算不错,收益不少。其实,这一年的风声很紧,各种谣传四起,譬如说国家即将对P2P的合规整顿,又或者是牌照申领纲要陆续出台。
胆小的开始陆续撤离,胆大地还在不断往里面砸钱,毕竟股市的疲软,让不少人把希望牢牢寄托到了P2P身上。
过完2017年的春节,不少平台还在不断扩张,其实扩张的背后是死撑,飞得太高了,掉下去死得更惨。
2018年,从年初到年尾,去杠杆、贸易摩擦、股市爆雷、债务违约、数字币崩盘,各种惨剧不断,P2P也在这一年里光荣地爆了。
大魏投的三个平台就有两个在上半年就跑路了,最后一个坚持到了7月,还是倒了,大魏拿着那本写满资料的小本子变得神经兮兮。他还有一笔钱在股票上,今年跌得没眼看。
大魏赔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还把父母养老的钱都亏光了,精神衰弱,得了抑郁症。
大魏是老陈的邻居,这事搞得老陈心里也郁闷得不行。现在每次谈到大魏,老陈都很难过。他叹息这个年轻人当初不听劝,入场前那种豪迈,那种决心,入场时的那种焦虑混合着欣喜,暴雷后的那种绝望无奈,如今还历历在目。
伴随着暴雷轰然倒塌的大片平台,压死的不仅仅是类似大魏的散户投资人,也有那些曾经借助风口,平步青云的低学历“管理层”。在2018年8月之后,他们逐一被清退,一点情面也不留。
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从业者,开启了新一轮的作死信贷路——催收。可笑的是,这个圈子里,极少有真正懂金融和经济的人,像老陈这样正儿八经银行出来的管理者,这些年看到的都是从最开始的杂草丛生,到风口上的“借壳上市”、“赴美上市”,最后留下一片荒芜。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楼塌的同时,也砸碎了老陈的心。他说自己再也不愿和这群人待在一起,也不愿再花精力告诉那些初中文凭、高中学历,原本是厨子、保安的“管理者”什么是道德风险,什么是收益止损,什么是信用危机。
2018年,P2P这颗雷爆了一大片,哀鸿遍野。8月里,我的师傅走了,我比他多坚持几个月,现在我也选择了逃离。
我有些怀念最开始的那批P2P从业者,当初那些唯唯诺诺地跟在前辈身后跑,在骄阳和寒风中等客户,或者踩着泥泞小道跑实地调研的新人。我还能依稀感受到他们虽只有初高中文凭,但也可以衣着衬衫皮鞋,在五线城市拿到上万元工资的幸福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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